福山寺村首任党支部书记王殿想要换一个好瓦房。
革命成功了,小小的领袖想要满足一下个人的私欲。他提拔起来的马仔、贫农团主任李德全为他张罗此事,却遇到意想不到的阻力。
而且这个阻力居然来自同姓的王德生。
王德生也是贫农团的委员。按照官方事后的评鉴,“他虽姓王,但为人很正直,颇不满王(殿)、李(德全)所为,李德全第一次张罗给王殿换好瓦房,就是被王德生反对,而没有换成。第二次,李德全以‘区里准许’为名,‘决定’给王殿换房,群众非常不满,到处云云,矦永成乃出主意要王德生挂一意见箱,挂后收满了反对王殿、王桐,反对王殿换房的意见。”
王德生显然是南街王姓中的异类,他与北街的矦姓派系站在一起。在福山寺村,党内的派系制衡,一定程度上是存在的。但不同派系间,缺乏一个文明规则下角力的约束,最终的结果就是你死我活的丛林游戏。一个村落江湖的政治斗争,与顶层的庙堂并无二致。
王殿终归势力大。王德生为自己反对意见付出的代价是:
真的被革掉了性命!
《福山寺惨案》手写档案影印本;图片由作者提供
一
“王殿是小蒋介石,王桐是腿子。”
在王德生搜集来的反对意见中,这个条子最令王殿不满。国共内战正酣,蒋介石意味着天地第一号反革命,他也的确将要在1948年的年底,成为被共产党通缉的战犯首要。王殿此前在福山寺村抓了64个“国特”,但他现在也面临自己成为反革命的危险。
王殿和区里的干部惠民看到意见条后,怀疑是矦永成等人所为,他令李德全和王德起回福山寺村彻查此案。村里召开了大会,李德全宣布:“区里叫查谁挂的意见箱,不说就是坏人国民党办的。”
王德生当即站了出来,承担责任:是我挂的,我是坏蛋,愿跟坏蛋的到我这里来,是好人跟李德全去!
王德生之所以如此勇敢,显然有过事先对民意的评估。会场群众一鼓风般都跑到王德生这边,孤立了李德全等人。大家开始高喊“李德全是坏蛋,拴起来!”革命不是请客吃饭,说动手就真的动手了。李德全束手就擒,成为了阶下囚。
第二天,他们将捆绑的李德全送到了区里。正好迁安县委主要领导周青在场,他要求把李德全解开,并表示:以后去村里解释吧。
在李德全被捆绑送往区里之后,北街政治领袖、农会主任矦永成在福山寺村,提出新的政治主张——“什么人也(都)可以入新农会”。“地主、富农和被扣上国民党帽子的都上了农会的名。(矦永成)又宣布:‘贫农团取消了,不论什么全归新农会领导,以后再说!’贫农团王书和与王德生曾不同意。有人告诉矦说:‘地主、富农、国民党入农会,区里知道了。’矦又宣布:‘王殿在区里说:地主、富农、国民党也参加了新农会,咬上了咱们,现在开除你们,不算真开除。开会你们可在后面密着,叫贫农团在前头喊口号。’(接着)又喊出‘王殿去年给大家扣国民党帽子冤不冤’等煽动群众一致反动王(殿)的口号。”
二
时间已经进入了1948年。北街的矦派势力,不仅制止了南街领袖王殿换瓦房,还捆绑了李德全,可谓一扫过去颓势。何以如此?而且档案材料中没有解释的是,矦永成为何又提出地富和“国特”嫌疑人入农会这样政治不正确的主张?
1947年底、1948年初是中国土改的一个暧昧期。各地不断有暴力恐怖事件传出,最高领袖毛泽东在1948年1月15日的一次讲话中,对刘少奇主持的土改暴力倾向有过间接的批评:“如果我们的政策不正确,比如侵犯了中农、中等资产阶级、小资产阶级、民主人士、开明绅士、知识分子,对俘虏处置不当,对地主、富农处置不当,在统一战线问题上犯了错误,那就还是不能胜利,共产党会由越来越多变成越来越少,蒋介石的孤立会变成国共两方面都孤立,人民不喜欢蒋介石,也不喜欢共产党。这个可能性是有的,在理论上不是不存在的。”(注1)这个月,还出台了一个“一月决定”,表示对划错成分的要改正,地主富农的工商业一般应当保护。
矦永成对王殿的反制,就是在这个背景下短暂成功的。
但矦永成一派,并未占据绝对的斗争优势。
1948年2月5日,支持王殿的区干部惠民等5人,又来到了福山寺村,要求解决王殿换新瓦房的问题。“因群众情绪愤激,惠民等负气溜回。”
虽然时不时“纠左”一下,但中央高层本质上是倾左的,决策的前后反复,让基层的革命先锋们常常莫所适从。1948年初,就进入了这样一个拉锯阶段。
三
在福山寺村,已经失去领导权的王殿一派,决定依靠枪杆子的暴力,一劳永逸解决问题。县委主要领导周青,成为他们的最大支持者。
“周青等对以上错综复杂的党内外宗派斗争的情况,既不调查,又不加以任何分析,只听信王殿、李德全一二人片面之词,即认为反对王殿换房、地主富农国民党入农会,定是坏人捣乱。并认为该村锄过奸,有六十四名国民党,断定矦永成、郭福泽受了坏人掌握,于是大发雷霆,决定马上处理福山寺问题。”惨案发生后的官方报告中这样说。在这里,周青只是一个听信了片面之词的被蒙蔽者,这为周青后来仅受“双开”的轻微处分埋下了伏笔。
周青是个老革命,生于1919年,是迁西县太平寨镇西沟人,1939年4月入党,据迁安组织史,他1943年初即出任迁清平联合县工作委员会三总区区委书记,1944年任区群众团体组织抗日联合会主任。1947年,已是迁安县委常委、组织部长。
周青深谙对“敌”斗争策略。2月6日,为了让镇压更加顺利,周青决定,先带34名全副武装者前往福山寺村东侧7里处的坨探峪,然后捎信召集福山寺村党员与贫农团成员开会,在外村捕人更易控制场面。
矦永成等人似乎对此非常警惕,没有来坨探峪开会,反而派了人牵着牲口接周青等人去福山寺村。
到了福山寺村,周青和另一县委干部苗义合,开始在福山寺大庙院内分头召开党员会和贫农团会。福山寺是一古寺,相传建于明朝崇祯年间(一说唐太宗时期),毁于唐山大地震。现在的福山寺已是十年前重建,三层院落的格局。解放初期,寺庙常被没收作为公用。
在党员会上,周青说:国民党在你们里面操纵,今天停止你们的党籍。贫农团会议上,苗义合则大讲组织如何不纯,并表示:“有人说王殿是小蒋介石,那我们也成了老蒋了吧。”表明与王殿站在一条战线上的姿态。
之前受过捆绑打击的李德全,这一刻欢乐无比。他带着区小队战士,忙着找绳子,然后唱名捕人。北街政治领袖矦永成、郭福泽自然在抓捕名单上,共有14人被五花大绑在寺庙大殿的柱子上。被绑者愤愤不平,“周青则手持德枪,张开勾头,命令小队,严加警戒:‘谁斗即钉住谁’。”
虽然面对30多手持枪械的武装人员,但贫农团其他人士在14名被捆绑者押出寺庙二门时,还是忍不住涌上来反抗,要求放人。周青带头放了枪,屠杀开始了。
注1:毛泽东《在西北野战军前委扩大会议上的讲话》,《毛泽东文集》第五卷,第23页。人民出版社1996年8月版。
via 韩福东:《南方都市报》首席记者。